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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包里的暖光

首钢日报 A04版副刊  首钢矿业马城项目 侯树果 2025年07月16日

我有一个磨得发亮的双肩包,肩带边缘已透出皮革的原色,像岁月烙下的勋章。它是我最忠实的伙伴,沉默地陪着我穿行在矿区的角角落落。这背包里装的不是冰冷的扳手、卷尺,而是一本本带着体温般温热的新书,它们安静地躺着,等待被送到一双双渴望知识的手上。工友们常说:“老侯送来的哪是书啊,分明是捂在心口的暖意。”每每听到,一股热流便无声地涌上心头,熨帖着忙碌一天的疲惫。

这份“差事”,起于工会的读书营。书买来了,热情也点燃了,却偏偏卡在了送书这最后一环。矿区的工友们三班倒,昼夜轮转不息。工会下班时,多少人还在深井之下挥汗如雨?托人代领,又怕路上闪失,辜负了那份沉甸甸的读书热望。看着工会干事捧着书单发愁,那句“我顺路,让我来送吧”便脱口而出。未曾想,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竟成了我此后四百多个日夜,风雨无阻的承诺。

每月初,新书一到,七八十本堆起来便足有半人多高,掂在手里,沉甸甸的足有二十多斤。下班铃声一响,我总习惯性地先拐去工会活动室。在那里,我会像对待珍宝般,把那些书一本本仔细抚平书角,再小心妥帖地装进我的背包。第二天清晨,这鼓囊囊、饱胀的书包便稳稳压上我的肩头,随着我的脚步,融入食堂清晨的喧腾与车间永不停歇的轰鸣交响曲。我的目光像探照灯,在攒动的人头中仔细搜寻。一旦瞥见预约了书的工友身影,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从包里掏出那本还散发着新鲜油墨清香的书,稳稳递过去:“喏,专门给你留着的!”日复一日,沉甸甸的书包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肩带仿佛深深嵌入了我的肩胛,那深刻的压痕,是我行走在矿区最独特的印记。

路途从不平坦。遇上住得偏远的工友,我便跨上那辆小小的电动车,心甘情愿地在盘绕的矿道上多绕几里路。碰上夜班的兄弟,交接常拖到很晚。寒冬的夜里,我裹紧棉衣,在料峭的风中等候。直到晚上八点多,矿灯昏黄的光晕刺破夜色,才终于等到那双沾满矿尘、写满疲惫却瞬间点亮欣喜的手。接过书的刹那,那眼中迸发的光亮,足以驱散任何寒意。

今年开春,矿区主干道翻修,车辆无法通行。那段日子,我全靠双脚。背着鼓胀欲裂的书包,一步一踏,踩在临时铺就的碎石道上。尖锐的碎石硌着鞋底,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一次,脚下碎石突然松动,整个人猛地失去平衡,重重向前扑跌下去!裤腿“刺啦”一声,豁开老大一个口子,膝盖和小腿火辣辣地疼。我顾不上自己,慌忙爬起来,第一反应竟是扑向散落一地的书本。顾不得手掌擦破的刺痛,一把把搂起那些书,像护着雏鸟般拢在怀里。一本本,仔细地、近乎虔诚地拍去沾染的灰土,急切地翻开检查书页是否完好。直到确认每一本都安然无恙,才长长吁了口气,咧开嘴笑了:“嘿,书没脏就好!”那笑容绽放在沾满尘土的脸上,像从坚硬石缝里倔强钻出的一朵小花,有种历经磕碰后依然纯净的生机。

总有人不解地问我:“老侯,费这劲儿,图个啥?”我总摆摆手,话简单得像块未加雕琢的矿石:“顺路的事儿。看着大伙儿拿到书时那高兴劲儿,我心里也跟着暖和和的。”这理由看似轻飘飘,却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坎上,自有千钧的分量。那“暖和和”,是工友粗糙大手摩挲书页时满足的叹息,是深夜灯光下他们沉浸阅读时微蹙的眉头和舒展的笑意,是偶尔交流时,他们眼中闪过的、因书中世界而点亮的光。

就这样,在钢铁的骨架与矿石的肌理构筑的粗粝天地间,我肩头那个磨旧的背包,日复一日,驮载着纸页的芬芳,叩响了一扇扇或简陋或疲惫的门扉。书香,这看似最柔弱的气息,却开始在矿区特有的、混合着机油与矿尘味道的空气里,在星罗棋布的灯火中,静静流淌,无声渗透。书页在无数双布满老茧、沾着油污与岩粉的手中无声传递。工友们之间朴素的情谊,也仿佛被这书香浸润的无形丝线,密密地编织着,渐渐织成一张覆盖整个矿区、温热的网。我递出的每一本书,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开的,哪里仅仅是几圈涟漪?那层层叠叠扩散开的暖意,终将在人心深处汇聚、奔涌,成为一股足以融化钢铁冷硬、滋养整个矿脉的春潮。

我越来越笃信,送人一本书,就像递过去一朵带着晨露的花苞——当对方接过去,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捧住,脸上漾开笑意时,那看不见的芬芳,早已悄然染香了我的指尖,无声无息地浸透了我心房深处的每一个角落。背包里飘散的书香,早已悄然融入了矿山深处的地脉,像深埋的矿石般沉默无言,也像矿石般历经岁月而恒久。它成了这片钢铁丛林里,一缕不熄的暖光。在无数个被疲惫压弯了腰的沉沉夜晚,这束光,曾温柔地、执着地,照亮过许多如矿石般沉默、朴素,却又无比坚韧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