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沥沥地下着，医院康复大厅的玻璃窗上凝满了水雾，仿若一层朦胧的纱帘，将外面的世界渲染得虚幻而迷离。父亲的手，像是被时间定格在了半空，宛如一支锈迹斑斑的钟摆，失去了往昔的灵动与精准。

住院手环随着他手部轻微的动作，在腕骨处轻轻晃动，塑料壳与袖口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混着檐角坠落的雨珠，似是要在大厅里砌出一层透明的茧，将他与外界隔离开来。

“爸，咱们从圆的开始。”我轻轻握住他那只劳作了半生的手掌，缓缓地将手摊开，把一块温热的木块放进他的掌心。我想，圆形木块或许会更适合他此刻有些颤抖、缺乏力度的手，会更好放一些吧。这双曾经在果园里纵横驰骋，让万千果树俯首称臣的巧手，此刻在我掌心里无措蜷缩，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疾病的侵袭。

突然，拼图坠落的声响划破了满屋的寂静，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父亲肩头猛地一颤，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分明透露着他内心的慌乱与不安。其他家属的目光如聚光灯般随着声响投射而来，又在他的窘迫中悄悄散去，徒留一片尴尬与沉闷。

我赶忙拾起木块，重新放入他掌心。木纹与老茧在潮湿中摩挲。这穿越时光的触碰，恍若旧日果园里果枝与掌心分离的瞬间。然而，那圆形木块，终究还是卡在了记忆的棱角间，进退两难。父亲眉宇间的沟壑更深了，像一道道岁月的伤痕，诉说着生活的苦难。他的手指在虚空中画着无解的弧度，像极了小时候他教我骑自行车时，在我身后虚扶的手势。

“旋转一下。”我握住他的手背，动作轻柔而坚定，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他扶着我的车把，耐心地引导我前行。木块在我的助力下缓缓旋转，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年轮般的轨迹，那轨迹里，藏满了我们的过往与回忆。当圆形木块终于归位时，父亲眼角的褶皱突然舒展成一抹淡淡的微笑。那微笑，轻柔而温暖，如同春日里的一缕暖阳，悄然冲淡了我心头的阴霾。

这个曾驮着我翻山越岭，带我看遍世间美景的老人，此刻正对着方寸间的积木拼盘，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是对成功的喜悦，也是对生活重新燃起的希望。

走廊尽头飘来中药苦涩，却又带着一丝甘甜的香气，护士清脆的呼唤声将我们从这短暂的宁静中拉回现实。我蹲下身，认真地替他系扣子。轮椅碾过水渍未干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父亲用左手托起右手，让夕照在指缝间肆意流淌。斑驳的影子里，那只旋转过的手掌正在抽枝，朝着光的方向，努力生长。

积木拼盘明天依旧会被打乱，如同他日渐模糊的晨昏线，记忆在病痛的侵蚀下变得支离破碎。但我坚信，在某个雨声淅沥的午后，当木纹与掌纹再度重叠，当过往的时光碎片在旋转的刻度里重新拼凑，那曾经缺失的部分将被一一填补，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圆。

就像童年巷口永远回荡着的车铃声，总在记忆的拐角处，静静等待着，接我回家，也接父亲回到那充满烟火气与温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