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当永康乡张家街的山梁上第一抹新绿萌芽的时候，父亲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种的树，去镇里当了老师。

听父亲讲，当年他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忙碌，同时还要备考教师编，那是父亲一直的愿望。直到乡里开始大面积植树，要把荒地充分利用起来。但当时村里人都惦记着自己家的土地没有人侍弄，不愿意干这吃苦费力的活。父亲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总得有人去做。于是，父亲主动应承了下来，从南头的山梁上开始环绕整个村子种树，种的是松树，耐旱、抗虫害、易存活。

自那以后，每天天还没亮，父亲就腰间挂着水壶，衣兜里揣着干粮和复习资料，肩头再扛起铁锹，背起一捆小树苗朝着山梁走去。在乡下光秃秃的山间，在那个长满杂草的荒野，在灌木丛中，甚至在坟地旁，在乱石遍布的大山上，开始了他充满希望的耕耘。

那是一段起早贪黑、孤独艰辛的日子。先要将荒野中荆棘和灌木砍掉，留出树苗的位置，半人高的杂草要除掉，免得和树苗争夺养分，也防止窝风耽误树苗生长。长时间的弯腰、起身、蹲下、挥镰、铲土，时间久了，腰酸背痛，手上也磨起了水泡，树苗枝干上的小松针像是一把把朝天的钢针攻击着父亲的双手和手臂。每天回家，手上左一个口子，右一个口子，手臂上每天都添新伤，条条痕迹像生活给予他的刺青，那是父亲独有的印记。

中午时分，劳作告一段落，父亲会拿起复习资料认真备考。只见他倚靠在石头旁，一口干粮就一口水，眼睛看着，嘴里念着，脑子背诵着。突然，他的注意力停留在一道问答题上，这是以往没见过的题型，需要仔细思忖，山风吹过，在正午的阳光下，父亲认真的样子给原本就黝黑的脸庞增加了一份沉稳和笃定。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能改变山的模样，也能改变自己的模样。”年轻的父亲低语道。一棵棵小树苗经父亲的手，在荒地里扎根，成为一名人民教师的希望也在父亲的心里扎根，郁郁葱葱。

随着父亲的劳作，南边的山岗，西边的荒地，树苗渐渐增多，直至成片成片的漫山遍野。虽然松树苗好成活，但刚栽下去时候还是需要精心养护。彼时的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自然有耐心对待自己一手栽种的希望。那几年，父亲特别喜欢雨天，说老天爷在帮他，树苗喝饱了水才能长得快。要是遇到一个星期不下雨，父亲可就忙开了。从山脚下“吭哧吭哧”地担水到山上，每次两桶，用水瓢舀起，一棵一棵地给树苗浇水。清晨微光中，扁担在父亲的肩头“吱嘎”作响，铁桶里的水和着扁担的节奏“一漾一漾”地晃动，溢出的水打湿了父亲的鞋袜，落到沿途，蜿蜒的山道上一行被打湿的泥土，像父亲顽强的坚守。

去年秋天，我随已经退休多年的父亲回到村里，一下山岗，目之所及满眼苍翠。那些曾经的小树苗如今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山风拂过，松涛阵阵。村民们在林间采摘松塔，有老人认出了当年的“王老师”，说这片林子现在已经成为全村人的“绿色银行”。父亲的目光越过层层树梢，回忆起当年种的树、读的书、育的人。父亲把坚守、希望和这些扎根大地的生命一起写成了岁月里永恒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