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老街上已有人支起竹架。红绸布在风里舒卷，像一尾尾苏醒的锦鲤。扎灯笼的师傅叼着烟斗，将竹篾弯成浑圆的弧度，那些朱砂染就的宣纸覆上去时，整条街便亮起了一盏盏跳动的火焰。我站在青石板上眺望，从街头到巷尾，数不清的红灯笼连成赤色长河——这是时光给岁月系上的红绳结。

糯米香从雕花木窗里漫出来。邻家阿婆的汤圆在沸水中沉浮，裹着红糖的馅儿渗出琥珀色光晕。她执意往我掌心塞了碗枣泥馅儿的，糯米皮薄得透出暗红，像裹着半颗玲珑心。“要趁热吃”，她眼角的皱纹里漾着暖意。突然想起幼时在北方，母亲总在元宵夜煮红豆沙汤圆，粗瓷碗里浮动的“红珍珠”，是寒夜里最温柔的星辰。

暮色初临时分，整座城忽然活了过来。朱漆牌楼下涌出舞龙队伍，金鳞红鬃的巨龙翻腾着穿过人群，龙珠滚过之处炸开阵阵爆竹。孩子们举着兔儿灯乱窜，绢纱里的烛光映着他们通红的脸蛋，仿佛千万朵移动的莲花。转角糖画摊前，老艺人舀起糖浆勾画凤凰，赤砂糖在铁板上凝结成翅羽，竟比晚霞还要鲜艳三分。

我在灯谜长廊驻足。那些垂挂的红纸条如同古树纷扬的朱叶，“半江瑟瑟半江红”“日出山河万里彤”，谜面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微光。有位穿红袄的姑娘踮脚去够高处的谜笺，流苏耳坠晃成两粒红豆。当她念出“此物最相思”时，周遭响起会心的笑——原是王维诗里的红豆生了根，长成了这满城“中国红”。

护城河突然亮起千百盏荷花灯。有人蹲在石阶边放灯，纸船载着烛火顺流而下，水面铺开蜿蜒的红绸带。对岸传来缥缈戏腔，旦角水袖扬起时，恍若将漫天星斗都染成了胭脂色。卖糖葫芦的老汉穿行其间，晶莹的糖壳裹着山楂，像是把落日余晖串成了串。

更深露重时，我登上古城墙。俯瞰人间灯海，飞檐下的红灯笼串成珠链，游龙般的灯队在街巷间流动。远处的电视塔身披霓虹，却在古意盎然的“中国红”里显得羞怯。有风吹来，带着火药味的硫磺气息，那是刚在夜空绽放的红牡丹残留的芬芳。

忽然明白这铺天盖地的红，原是岁月酿就的酒。商周青铜器上的朱砂纹，汉代漆器里的辰砂色，唐宋婚轿上的茜素红，明清宫墙里的矾红彩，多少朝代的月光浸泡出这般浓酽。而今夜每盏灯笼都在续写新的故事：急诊室窗台上的红窗花，外卖箱上摇晃的中国结，短视频里汉服少女转动的红纸伞——古老的颜色淌过钢筋森林，依然滚烫如初。

子夜钟声荡开时，满城红灯笼轻轻摇曳。这是春天写给冬天的朱批，是古老文明向未来递出的请柬。那些光斑落进护城河，化作游动的锦鲤；飘上夜空，变成不眠的星辰。我握紧掌心里阿婆给的汤圆竹签，木色早已沁入糖红，像握着一段即将发芽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