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农活中，我认为摘花椒是最轻松的，也是最痛苦的。诸君定有疑惑，先听我娓娓道来。

所谓轻松，因为不是力气活，一年级的小孩也能胜任。所谓痛苦，花椒树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刺，一不小心，手上就会划出一道道伤痕，扎出一个个小伤口；还有，花椒体内含有花椒麻素，一不留神，用摘过花椒的手摸下脸庞或者嘴唇，恭喜你，将要独自享受一个小时火辣辣的旅程；最可怕的是，摘花椒时因手挤压的丁点汁液刚好飞溅入眼中，再次恭喜你，将失明半小时左右，因为那种麻辣的感觉，让你根本睁不开眼。

花椒让人又喜又忧，所谓喜，它是父母的收入，曾为我上学立下汗马功劳。所谓忧，摘花椒是个耐心细致的活，要一朵朵地摘下来，十分耗费时间，不能急躁，欲速则不达；而且须在晴天摘下，然后平铺至太阳底下，晒干水分，去掉花椒籽，才算圆满完工。如不能及时晒干，鲜艳的红色就会变成暗红，品质大受影响，价格一落千丈。听闻现在有烘干机烘出来的品相更好，但我总感觉，阳光晒出来的更有大自然风味。

摘花椒在七至八月，刚好是暑假，所以有幸年年与这老朋友相见。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天微亮，就被父母从熟睡中叫醒。我睁开朦胧的双眼，嘴里骂骂咧咧，放个暑假也不让人睡个懒觉。此刻，意识是模糊的，心情是沮丧的，态度是恶劣的。我慢腾腾地爬上三轮车，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车辆一路颠簸地驶向前方，我则在一边嗅着泥土芬芳一边吹着清新凉风中慢慢清醒过来，直到摘下第一朵花椒时，神经彻底被浓郁的香味激活，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立马呈现。时间一分分流逝，摘下的花椒越来越多，太阳也越升越高，天气更是如火似荼，随着父母的一声：“这一枝上摘完咱就回家，还要做饭呢！” 这一刻，我如释重负，心头充盈着愉悦，就像获得自由的俘虏一样迅速逃离。参加工作后，渐懂人事，才明白生活的不易和艰辛，父母何曾不想睡懒觉，何曾不想吹着空调休闲凉快。然而，要养活一大家人，责任担当不允许，兄妹几人的学费生活费更是不允许。

打道回府后，父母着手做饭。我洗完身上，顺手抓个水果，随手抽出一本书，再拧开风扇，悠闲舒适地躺在床上边吃边读。窗外，母亲做饭的脚步声、锅碗盆瓢碰撞的叮当声、树上知了无休止的歌唱声，以及乡村小道上商贩卖力的吆喝声交融在一起，声声悠扬顿挫、跌宕起伏，共同演奏着青春独有的音符。

花椒位列调料“十三香”之首，素有“调味之王”的美誉。在这，不得不提母亲常做的一道炒菜，简单美味。先热油，再放入一骨朵刚摘的花椒，油滋滋得直响，然后把豆角、茄子、西红柿、辣椒依次放入，花椒的麻香味融合于炒菜中，出锅后香飘百米。当一桌美食呈现在眼前时，所有疲惫、烦恼、伤痕全部释然。花椒树上还有一样“宝”，就是刚刚长出来的嫩叶子，用它来摊“煎馍（家乡口语）”可谓一绝。“煎馍”形似煎饼，却薄如蝉翼，软绵细腻，独特的味道馥郁醇厚，咬上一口回味无穷。写到这，原谅我不厚道地咽了下口水。上月中旬坐火车返柳林时，母亲大清早就去地里摘叶子摊“煎馍”。当我在火车上享用时，香味迅速攻城略地弥漫周围，前后左右的眼神全都聚焦过来，似乎都在问：“此为何物？竟如此……”我一度尴尬，为不影响其他乘客，赶紧狼吞虎咽解决掉。

在古代，花椒也是妥妥的一名网红。椒者，多籽，有“多子多福，家族繁荣”之意；性温，可驱寒保暖；味香，可防虫防腐，能保护木质结构宫殿。西汉时期皇后所居住的正殿就以椒和泥涂壁，取温暖、芬芳、多子之义，美其名曰“椒房殿”。

这次暑期回了两次老家，断断续续摘了六天花椒，手上伤痕累累。此刻，坐在电脑跟前，用被它刺伤的双手敲打着键盘来赞美它，想想，奇妙又有趣！

摘花椒期间，还有两件事让我咀嚼了许久：一是，两个孩子好奇心十足，强烈要求去地里摘花椒，去时个个兴高采烈，不消片刻，个个被伤得愁眉苦脸，哭叫声此起彼伏。此后，无论如何动员鼓励，孩子们再也不想去了。看来，我的下一代真的与土地无缘了。二是，父亲在花椒地休息时，曾凝重深情地望着土地，边抽烟边叹气：“农活上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再两三年，就干不动了，土地要全部承包出去……”我先是沉默，再是失落，一缕缕伤感游于胸间久久不能释怀，心中一直默默念叨着：一个时代，落幕了。

与其忧虑未来，不如好好把握现在。摘完最后一批花椒，父母的农活算是告一段落，最令人激动的是，他们就要来柳林帮我做饭了。这一帮就是一个月，也是我最幸福的一个月。想想每天不用做饭、洗锅，不用接送孩子……这简直就是人生巅峰呀！浓郁的花椒味与莫名的喜悦感混杂在一起，让我充满无限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