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一家四口回到永济,加上哥哥一家子,十口人汇集于老家。每天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首先,吃饭就是个大工程。妻子曾嬉笑地告诉我,天下英雄聚集于此,家里的蔬菜、鸡蛋、水果、面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灭。不是妻子夸张,家乡以馒头、面条为主食,十口之家,一袋50斤面粉不到半月就见底了。
吃过早饭,父亲抽掉最后一口烟,慢悠悠地对我说:“一会咱俩开电动三轮车,去商店拉两袋面粉。”我还没来得及吱声,几个孩子倒是欢跃雀舞,一个个兴高采烈地爬上三轮车,着急地抢占有利位置。对于她们来说,坐三轮车是稀奇的,更像是一场有趣的游戏。这场景也瞬间激活了我深藏在脑海中的记忆,那些躺在岁月长河里的画面、那些遥远模糊的场景逐渐聚拢清晰,我、父亲、手推车、磨面机……在大脑中渐渐有了轮廓模样,最终串起了一个悠远的故事。
九几年那会儿,村里家家户户都种小麦,我才十来岁。家里的面粉都是我和父亲拉着小麦去村头磨出来的。那里有村里唯一的磨面机。去之前,要将小麦从粮柜里舀出,用清水淘洗里面的石子、杂物,然后再摊到太阳底下晒干。磨之前,要和磨面坊主人说好,磨成“几零面”。所谓“几零面”,就是100斤粮食出多少斤面粉。比如,“60面”就是100斤粮食出60斤面粉和40斤麦麸。数值越小,面粉就越白越细腻,当然出面率也降低了。我家每次都是“85面”,属于不黑也不白。
记忆中,磨面机大得让人惊讶,能把一间房占得满满当当。我和父亲合力将小麦倒入一个大仓,随着机器的转动,一个口出面粉,一个口出麦麸,两个口下方都修有一个长方体的抹灰砖体容器。面粉略显淡黄色,从出口处扑簌簌地直线掉落在槽子里。一眼望去,让人忍不住用手去抚摸、去揉捏,非常舒适解压。磨面坊的噪音震耳欲聋,而且又闷又热,一会工夫浑身就是汗水;加上空中四处飞舞着面粉,从里面出来的人全身上下都沾满了,头发、眉毛、胡须花白一片;淘气的我常常偷笑得伸不直腰,暗地里把他们称之为“白无常”。
磨好后,我在一旁撑开袋子,父亲用铁锹将面粉装进去。铁锹铲在面粉上时,给人一种柔软细腻的感觉,特别治愈。铲到最后,剩下旮沓角落里的面粉需要用扫帚清理干净。父亲是个爱惜粮食的人,他会细致耐心地将槽子的每个角落清扫得一尘不染。而此时的我早已丢掉耐心,逃到磨面坊外吹凉风去了。写到这,脑海又不由自主浮出一幕:小时候,掉落在饭桌上的米粒,父亲会命令我捡起来吃掉,我会在极不情愿和不屑一顾的双重表情下执行。事后,他还会严肃而有感情地补充一句:“粒粒皆辛苦!”时隔多年再忆起,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声音清晰得犹如就在耳边响起,心中却是百般滋味无从说起。
还有一个小插曲记忆犹深,母亲从别人口中听说舅舅家每次都磨“60面”,就特别生气。舅舅家在邻村,母亲骑着自行车顶着炎炎烈日专程到他家里当了一次“说客”。其实那个年代谁都不富裕,大家也才刚刚解决温饱没几年,母亲只是希望他们珍惜粮食,最好按她心里的标准,磨成“85面”。
如今,村里人早已不磨面了,磨面坊也拆掉了,家家户户基本都是买面吃。地里栽种的大多是杏树、柿树等一些果树。我清晰记得父母为种小麦还是栽杏树而激烈争吵,母亲说父亲是死脑筋,她用事实和数据说话,家乡的气候和土质非常适宜栽杏树,而且效益也好,最终父亲妥协。父亲曾对母亲感慨道:“咱村里人真胆大,竟然不种小麦。”对于走过60年代的人,父亲对于饥饿有着刻在骨子里的痛。“有粮在手,心中不慌”是他常说的格言。我们没有经历过饥荒年代,无法深刻体会理解其中的酸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是村民胆大了,而是我们国家强大了,底气来源于国家对粮食供给的强大保障能力,村民才能放开手脚去种其他农作物。
面粉拉到家后,我笑着问几个小家伙:“你们知道面粉是怎么来的吗?”
“从商店里来的。”“地里面长的。”“不是,不是,是小麦变来的。”……几个孩子七嘴八舌。
她们对面粉的形成有着模糊的概念。我突然有个迫切的想法,今年暑假一定让孩子看看真正的磨面机,让她们知道小麦是怎么变成面粉的,体会其中的不易和艰辛,我觉得这很有必要。